我時常想起A級特區。

 

想起那一群孩子(有些是青少年了他們一定討厭被我喚做孩子),想起院子裡的足球賽,想起放課後的校園八卦時間。

 

役男的小屋在城郊的連外道路旁,醫生們則住在更高的山坡上,每天傍晚,我們都得爬一段長長的陡坡,走到坡頂醫師們住的地方一起吃晚飯。那一條長長的坡兩面住著人家,往上爬左手邊多是獨院人家,右手邊則是一方接著一方ㄇ 字形向路面開口的社區。

 

走上坡遇上的第一個社區,牆面上不知誰在哪年留下了噴漆,隨性的黑色線條寫著BLOCK A。

 

漸漸適應了在史國的生活後,有天傍晚正走在上坡路起頭處,拐彎前就聽到笑聲混著吆喝聲。經過Block A門前時,看見中間院子裡幾個小小身影穿梭奔跑,追逐著那顆皮已經半破損的足球,好像在追逐一種世上僅有的快樂。

 

受到那種青春快樂的景象吸引,我的腳步自然就轉進了Block A。May I join you? 幾個年紀較小的大概一時被我這有著奇怪膚色的歪果人嚇著,趕緊找來他們領頭的大哥哥,一個削長高瘦,頭髮短鬈,有著燦爛笑容的大男生。那是我第一次和Felix見面,後來我知道他的史瓦濟語名字,Siyabonga,雖然在現在這個時代年輕人都習慣用英文名字了,我還是喜歡叫他Siyabonga。

 

Siyabonga和他的小弟,Siyabonga是大哥,常被叫回家做家事XD

 

 

史瓦濟語的名字都有很美的含義,Siyabonga是感謝的意思,我認識兩個Siyabonga,想起他們的名字,我就想到我們的相遇,是如何值得深深感謝。

寒暄交換了英語會話第一課後,他說一起來踢球吧。幸好小學時練過幾年腳底功夫,對上中小學生還不致被當作東亞病夫,很快的在傳球跑動間那些生份一點點被踢散,我們一起攻擊一起死守,一起放聲嘲笑那些失誤,一起忘記年紀種族膚色言語。

 

雖然場地是不平的水泥碎石路面,球門僅僅是兩塊路旁撿來的石塊,只有BUO(我也忘了他為什麼叫BUO但這名字好酷,感覺是個饒舌歌手)穿著Messi的10號球衣,可是這個社區小聯盟裡,我們可都是拿出世界杯的精神在追逐著那顆足球。

 

往後只要晚餐前還有時間,我就繞進Block A,除了踢球外,院子裡還有千萬種遊戲的可能。除了用石塊做成球門的足球賽外,我們常玩得另一種玩法是足球版的鬼抓人,一人當鬼,目標是球,其他人想辦法護住球不被鬼搶到,可以自己盤帶也可以傳球,玩到瘋狂處,經常一人一鬼追逐逃跑到Block A之外。

 

踢足球是男孩子的遊戲,女孩們通常在一旁看,窸窣著我聽不見但猜想大抵是少女心事。當然她們也有自己的遊戲,譬如台灣也常玩的一種遊戲,兩人分頭拉著一條繩子,在空中標出一道高度,不管什麼方法,總之要越過那到高度不碰到繩子。從低到高慢慢難度慢慢升級,但在我眼中看來根本無法跨過的高度,她們總不知怎麼能輕鬆跨過(後來我才了解她們輕鬆把腳抬高過頭的那動作不就是傳統舞蹈中最常見的一種姿勢嗎)。

有時我們玩無分男女的遊戲,像捉迷藏。遊戲開始時所有人圍著院子深處車庫的一根柱子,等鬼開始倒數時,大伙就四散到社區裡躲藏。規則是只要趕在被鬼發現之前回到原點碰到柱子,就算脫逃成功。你無法想像這些小鬼們到底躲去哪裡,但他們總在你一不留神時突然從某個角落一道雷光一般,倏忽來到柱子邊,輕鬆逃出你的手掌心,並贈以一個帶點嘲諷的大大笑容。

 

我曾經躲在隔壁廢棄的車庫裡,夾在一堆廢鐵中,被滿牆塗鴉圍繞。也曾和幾個小鬼一起小隊作戰,隔著長方的屋子和鬼繞圈作戰,像侏羅紀公園裡隔著鐵櫃躲避迅猛龍那樣。最後我們一起趁著鬼往另一面去時,從屋子背後竄出,奮力奔向那根柱子。碰觸到柱子時,我和那些小鬼們交換出生入死的夥伴眼神,忍不住開心地大笑起來,那是一種久違的,只屬於孩子的笑法。和華麗的聲光特效無關,那是不需要電池也不需要螢幕,不需要一台昂貴主機就能得來的笑。

 

年紀太小的孩子們還不能上場跑跳,自己在一旁兩人一組玩起拍手念字的遊戲,像台灣的一角兩角三角形那樣的順口溜。他們的順口溜內容講的是家庭成員各自的生活,媽媽在廚房做菜,哥哥在踢球,但不知為何最後竟然扯到John Cena,沒錯是John Cena,WWE才是全球共通的語言!這個順口溜的結尾各人要擺pose(不要問我為什麼),那幾個年齡都還沒探上兩位數的小女孩每每都能擺出雜誌封面照一樣的pose,真不知哪學來的。(突然想起有次不知為何大家跳起舞來,幾個小妹竟然趴在地上奮力拱背彎腰,那不是碧昂絲才能跳的嗎,電視到底對這些小妹妹做了什麼!!)

 

有些時候我和Siybonga則在一旁聊天,聊他將要上高中,新的校園生活,漫長的通勤,聊希歡和苦惱的科目(到底誰愛數學?),聊那些還曖昧難解的少男少女關係,這時Vince會插話進來虧他,Siyabonga則虧回去,兩個男生開始毫無內容的互虧。其他在旁竊聽的女生則交換眼神,透露她們可能有女生間早已流通的的更秘密的消息。Eish, I don’t know. Eish, me either.(Eish是史瓦濟蘭人最常用的發語詞,適用於各種場合)關於複雜的感情也是沒有國籍種族語言分別的吧,不是年紀大了一點就會多懂一些的。

有回我問Siyabonga將來想做什麼,他說也許努力拼法學院當個律師,或是想做音樂。一個是生活,一個是夢想。我好奇的問他喜歡什麼音樂,RAP,他用一種還用問嗎的眼神笑著回答。我我開始想像眼前這個穿著高中制服的大男生,放學後一路走回家一路踩著韻腳自在Flow的景象。

 

後來我把幾首華語饒舌放進USB裡,讓大支熱狗蛋堡正港台味flow滑步溜過非洲少年耳膜。當然不能少的還有我在和他一樣歲數時CD player裡不停重播的那首,雙節棍,那首讓所有國中男生都覺得自己范特西的歌。

 

Do you understand what they’re singing? Not at all.

How do you like these songs? They’re good.

 

Just good?是屌爆了好嗎。換我回他一個孩子來學中文吧的眼神。

 

聊著聊著問出他寫了些饒舌歌詞,但沒給太多人看過。You must show me! 我凹了幾天,他總說忘在學校。終於有天傍晚他拿著一張紙,看來是從筆記本上撕下的,一張普通不過的紙,上頭沒有單字沒有公式,只有青澀的字。上面一行挨著一行原子筆寫著生活裡的種種,內容我現在想不起來,只記得在那張紙上我好像看到熟悉的少年煩惱,關乎學校家庭愛情友情,一路維持過整個青春期不散的煩惱。

 

我沒告訴過Siyabonga,但我始終很感謝他願意和我分享,雖然對於他的種種青春疑惑,我只能拙劣的回一些有講等於沒講的瞎話。我猜想他可能在心裡想這傢伙是怎麼帶著許多未解的疑惑混到二十多歲的,而關於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答案。

每次走進Block A,我都有種回家的感覺,年紀小的小鬼們會撲上來(大概是因為我經常用各式零嘴收買他們的緣故),女孩們會露出甜美的笑和我打招呼,然後繼續他們的girls talk,正在踢球的男孩們則一邊追著球一邊喊我加入。我很喜歡跟孩子們一起玩耍聊天的時刻,但我最最喜愛的時刻,是分離的時候。並不是我想離開,而是當我看到他們的父母喚著他們回家吃晚飯,當我看到他們揮手像我道別走回家門,當我看到將晚的天色中屋子裡燈火亮起,我彷彿可以透過磚牆看到這些孩子帶著玩耍後的髒污坐在餐桌旁,和家人分享著今天的生活。

 

那樣的時刻裡,Block A讓我想起遠方的家,想起思念的人。

 

關於這一個小小的社區,還有太多可愛的人和回憶可說。

 

比如請Vince教我滑板結果城裡新買來的滑板一天輪子就鬆脫的糗事(喔當然更別說我駑鈍的滑板學習歷程,僅維持了不到一個禮拜就告終)。

或者和那群女孩們聊電視節目,她們問我有沒有看當期最紅的連續劇,上一集演到男主角殺了女主角的媽媽,把屍體藏在後車廂。(警察啊這真的可以給國中小女生看嗎)

還是每次我從中國商店買回各種台灣零嘴,以聖誕老人的姿態招搖走入院子裡,小鬼們蜂擁而上的瘋狂場面。(最受歡迎的是~~~果汁棒棒冰,就是塑膠頭得用牙齒咬開,一點點吸吮冰沙的那種冰棒,對了黑松沙士也成功征服一堆小鬼XD)

下班後我習慣繞往城外後方山丘跑一圈,回頭再一路往上跑,天色尚早時,有時跑到Block A我就停下腳步,走進去和孩子們談天遊戲,一直到笑聲帶來黃昏,他們被叫回家裡,我才緩步往上走,帶著無比滿足的心。有時下班晚了,匆匆跑完一圈途過Block A時,球賽正要散場,女孩們的八卦也聊完,在我仍急促的呼吸聲間,突然飛入孩子們大聲的叫,Hsien!Hisen!我向他們做個手勢,重整呼吸,繼續往長長的上坡路跑去。我已經疲軟的雙腳一經過Block A,彷彿像過馬力歐賽車裡那個加速箭號,突然又有了力氣加速前行。

 

耗盡最後力氣跑到上坡頂,我回頭看,深深的吸吐整面天空彩色的雲。那時在我缺氧的腦裡總忽然想及,自己已經跑了這麼長一段路,越過異鄉的路,越過那麼多升學測驗實習考試,才讓自己的腳步帶自己來到這裡。然而我清楚知道眼前永遠是長長的坡,而讓我能重拾力氣往上跑的,原來是我心裡一座小小的A級特區。

 

那裡面是曾陪我一起遊樂、一起吃喝、一起笑著聊八卦、一起理解世界原來不可被裡解、一起永遠受困在青春期裡的人們。新來的、舊識的、離去的、不走的,那些人們。

 

你們都住在那裡。


Siyabonga, block A.

 

 

 

 

 

 

 

 

 

 

 

 

 

 

 

 

 

 

 



郭查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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